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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春宵浅

春宵浅

一、

成决不是个好人,当然,他从未有想当好人的自觉。在他生命中,两类人可欺,逆来顺受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。凌明春是前者,他的妹妹凌浅,属于后者。

凌家兄妹的家乡遭遇大水,沿路乞讨至京城,在成府门前遇见烧香回来的成老夫人,见这对兄妹身世可怜,便收进府中做粗使下人。那年凌明春年方十九,一身力气,人又老实,很快赢得府中上下喜爱,他的妹妹也因此能在成家大小姐成唤云出嫁时,挤在送亲的人群中偷偷看一眼新娘子被弟弟成决扶进花轿里。

那年成决十三岁,身材魁梧,体格高大,不似侯门贵子,倒更像屠户家中出来的少年,天生有种难驯的野性。凌浅对这个大家庭唯一的独子并没有太大兴趣,心里记挂着在厨房忙活的哥哥,用裙摆兜了些小食原路返回。刚拐进府后僻静处,迎面撞见成决与几个同龄少年怒气冲冲过来。她立刻垂头避开站在一旁,成决明明过去了,却又折回,走到她面前,拿手里的鞭子一指她,问:“藏的什么?”

凌浅身体一抖,跟在他身后的人却笑了:“你找个小丫头做什么,伤了你马的人可不是她。”

成决生来逞强好斗,双亲的纵容更养出他唯我独尊的坏脾气,见她只是发抖,厉声又问:“藏了什么?”

她哆哆嗦嗦展开裙摆,几个少年双目微睁,看清后就笑了。只有成决嗤了一声:“眼皮子浅的东西,你叫什么,明儿叫你爹娘来,领你出去。”

凌浅心中怕极,听他扬言赶出府去更是胆战心惊,瑟瑟倒退两步,也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蛮劲,忽然发力朝成决冲去,以额狠狠撞他胸膛。成决不料她胆敢反抗,连打几个脚跌,一屁股摔在了地上,却也叫他在最狼狈的时候抓住了凌浅的辫子,狠狠一拽,她吃痛摔倒在他面前。成决岂是有善心的,心中恨起来,抬腿狠狠朝她胸口踢去,硬生生将这猫咪似的丫头提出三丈远,似乎仍觉不够,起身欲再施暴,跟在他后边的少年象征性地拦了他一下:“你踢死了她,你的马又不会好,何苦在你姐姐的大日子上惹这污糟事。”

成决的亲姐成唤云长他近十岁,在生母过世后便一力承当起母亲的角色,无微不至照顾弟弟起居,因此错过了女子出嫁最好的年纪。

成决命跟来的小厮将这丫头绑起来,关去柴房。事实上,没等到他走出这条回廊,他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,是凌明春找不到妹妹,慌起来,到处托人,最后才有奴仆透露她得罪成决的事。这个耿介的汉子直奔成决房中,被成决的贴身侍女桃蕊拦在门口,他急红了眼,反复解释自己已有一天一夜没见过亲妹子,眼下又是如何恐惧和担心。桃蕊跟了成决多年,却是面冷心善,生拉硬拽将这汉子拖到一旁,警告他:“房里睡的,是这府的宝物,是成老夫人的心肝,你这样进去,别说问到你妹子在哪儿,只怕到时候出来的都不是囫囵的人。”

凌明春眼中滴泪,二话不说便要给桃蕊跪下,她也急了:“呆子,你做这些给我看有什么用。等主子醒了,你进去认个错,他说什么,你做什么,千万顺他的意。”

当晚,凌浅从睡梦中惊醒,眼前已再不是那个黑黢黢的柴房,凌明春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矮凳上,用蘸了水的布擦膝盖上横七竖八的伤。成决的马病了,凌明春当他的马儿驮着主人在府里爬了一圈。从那天起,凌浅确切地意识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已向自己告别。

二、

凌浅在成府的大厨房里迎来自己十七岁生日。哥哥给她煮了一锅长寿面,她早早打听到成决出府打猎,盛了一大碗送去桃蕊房中。她也算看着凌浅长大,一见她撩帘子进来便下来迎她,凌浅托着碗递到她跟前:“姐姐吃。”

桃蕊立刻笑了:“什么稀罕玩意儿,让你大老远送过来。”

“哥哥做的。”

桃蕊脸一红,刚洗完了成决写字画画的笔,拿手往围布上一抹,转身拉开妆奁一隔小抽屉,取出一只桃红坠子给她:“爷赏的,不是什么好东西,也戴了好些年。等你正经十八,姐姐再预备齐整的送你。”

这些年凌浅虽不曾见过真正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富贵,但也见过好些新鲜有趣的东西,知道桃蕊说差,那也是顶好的,立刻摇头:“哥哥骂。”

桃蕊刚要开口,却见门口脚步杂沓,前呼后拥从二门外闹进来,是成决回府了。她暗道不妙,不由分说将这坠子往凌浅手里一塞,低声道:“等会儿人多了,你快走,我哄那小祖宗去给老夫人请安。”说罢人先迎了出去。

童年那段记忆实在惨痛,凌浅吓得六神无主,趁下人闹哄哄进来侧着身子溜出偏门,却叫管事的叫了回来:“你过来,把这桶热水提进去。”

她心中扑通乱跳,提了那水刚一转身,成决脚下生风大步过来,刮到了她,她手一抖,水桶咣当一声重重砸到地上,那青石台阶沾水就滑,再加上凌浅又畏又怕,人往后一仰,双手在空中抓住他衣袖一角,想起了什么,松开后人重重栽在了地上。成决向来我行我素惯了,踢脚正要踹去,却在那一瞬缓慢睁大了眼睛。

她有一双小鹿受惊似的眼睛。

下人们涌上来,挡住了成决的视线,那轻而又轻的一瞥,匆忙地掠过少年心底。他被桃蕊半拉半拽拖进房里,他看见这个少女跑开跑远,轻巧如麋鹿,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成决在春天将近的一个午后睡醒,听见门外窃窃私语的声音,其中一个是桃蕊,另一个又清又脆,如雨后风铃。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,知道自己一旦发出任何动静,这声音会奇怪地,悄无声息地消失。

成决病了,这病是可耻的,病得最重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又听见那声音。他问自己,你是否还可以再蠢一点,很快就有新的答案——成决从靠床的窗户跳了下去。

脚踩到了柔软的泥地,身子伏在青色的草丛里,他看见那个女孩子,那样远,他确信是她。他跟上她,他安慰自己,他只是病糊涂了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做这些蠢事情。

这女孩子捧着空碗拐进厨房,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坐在门槛等她。成决认得这张脸,当年被他当作马骑不得不忍气吞声的男人,他不喜欢逆来顺受的男人,但此刻他只觉得无力。

成决终于想起她是谁,那个猫咪似的曾遭他所害的小丫头。

他在那个午后奇异地康复,喜得成老夫人连念阿弥陀佛,连带着周围服侍他的人都得了赏赐。成老夫人不知怎么想起来:“今天上菜大师傅腰间挂着的一块坠子,我怎么越看越像是我们决儿几年前戴的?”

桃蕊惊了一惊。

成决声音很平静:“他做的面不错,我赏的。”

三、

姐姐成唤云回娘家省亲,中午和夫君一道留下用饭。凌浅帮着大哥端菜上来,像只雀似的扑进飞出,报菜声音清脆伶俐,倒引得一大半视线都落在她身上,席间唯有成决一人垂头不语,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,成老夫人解释:“前阵子病了。”

唤云细问症状,安慰老夫人:“豁仁认识宫里的御医,赶明儿让他请些好的给决儿看看。”边说边侧头征询夫君意见,却注意到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,顺他视线望过去,唤云意外发现那个上菜的小女孩。

她当然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大吃飞醋,相反,她比任何人清楚自己夫君的品性,大家庭的经历甚至逼她不得不容忍夫君的喜新厌旧。饭后,唤云大赞食物丰美,将这小丫头叫到跟前,成决微微抬眼,坐在旁边的姐夫豁仁恨不得两只眼珠都黏在她身上。

哪怕年纪尚小,媚眼秀鼻初具雏形,假以时日,谁都不敢想象她会有怎样惊人的容貌。

唤云先问她叫什么,多大。凌浅一一回来,语调轻软,不卑不亢。唤云细细再打量,见她身材匀称,五官秀美,回答时目不斜视,心中已十分满意,脱下手中玉镯要塞给她。众人一惊,豁仁讪讪,连老夫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张口只道一句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凌浅不明所以,抬头却见桃蕊拼命朝她摇头。拒绝的话还未出口,就听见最近的地方传来一声低而有力的:“我不准。”

是成决。唤云问原因,他状似无意扫了一眼凌浅,方才开口:“丫头卖给了我们成家,姐姐不问就拿,太不给成家面子吧。”

到底是亲弟弟,能护着姐姐,唤云心中一暖,面上却生气:“怎么着,我嫁出去就不是成家的人了?”

“哪的话,”成决赔笑,“别看这丫头长得好,干活笨手笨脚,淘气着,白给姐姐气受。”

成决明摆着不让人,豁仁赶忙出来打圆场,一面夸成决想得周到,一面怨唤云多手多脚。成决勉强敷衍姐夫几句,桃蕊悄悄过来拉走了凌浅。

回去后她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哥哥,听得凌明春心惊肉跳,心中感激桃蕊仗义,嘴上反复提醒她别往前边乱跑。凌明春是个有血气的,自己签了卖身契,却怎么都不答应让妹妹也入府为奴为婢,不受污糟气,将来才好平平顺顺嫁出去。成唤云还在成府的那几天,她无处可去,只好帮着哥哥洗菜择菜。

她坐的地方被移动的日影晒到,站起来要换个地方,刚抬头就见成决悄无声息站在对面。

凌浅惊了惊,护住菜转身要走,叫他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胛骨,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。他冷冷笑了:“恨我是吧?”

她不明所以望着成决。看得他忽然怒起,狠狠推了她一下,一字一顿,带着恨意:“你不说,可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恨成了什么样,我告诉你,趁早别想了,我是不可能让你嫁给我姐夫的,生你是成家的人,死也只可能是成家的鬼。”越说到后头成决越咬牙切齿,凌浅急了:“我没有卖给成家。”

他的力气有她十倍大,稍一用力,痛得她眼泪立刻出来了:“你想嫁给他?”

“没有,”凌浅痛呼,要甩开他,“我压根没想过嫁给谁。”

成决盯着她,许久松开了手,深看她一眼,转身走掉了。

四、

她没敢把这事告诉哥哥,本想安安分分过这几天,却不料成唤云将走的前一晚,豁仁多喝了几杯,寻到了后厨。夏天天暗得晚,他一眼就看见在井边洗衣服的凌浅,那日思夜想,近在眼前却吃不到嘴边的小美人。豁仁见左右无人,蹑手蹑脚绕到她后边,一展胳膊从后边囫囵抱住了她,凌浅大惊失色,待要呼救,他已没头没脑亲了上去,由她两手双足乱踢乱打,抵死反抗,他便骂:“小蹄子,在我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,告诉你,爷能捧你,也能作践死你,你不乖乖从了我,我叫你日后连在成府都待不下去……”

凌浅又恨又羞又气,眼泪簌簌滑落,只道回天无力,却听身上人哎哟一声,重重飞出去,撞到近旁一座假山石。

凌浅睁开眼,看见了双目赤红的成决。

他简直发了疯,下巴紧绷,虎口如铁,照着豁仁下颌一拳挥过去,下了十成狠力,连个犹豫都没有,凌浅不是没见识过他狠起来的样子,眼下打死他都不是没有可能。她扑过去抓住了他手,被成决一把挥开,他整个人竟然都在微微发抖,凌浅急了:“他是你姐夫,你想想你姐……”

挥出去的第二拳力道不变,并没有收回,而是擦着豁仁的耳郭打在地上,成决霍然站起,拉着凌浅的手疾步离开。

她被成决拖得踉踉跄跄,停在花园稍亮的地方,冷冷看着她,他的目光比刚才他打人的样子还可怕,凌浅瑟缩一下:“我什么都没做,真的,他突然过来抱住我……还亲我……”

成决的瞳仁微不可查地一缩:“亲你?”他用大拇指贴住她的双唇,忽然加重了语气,“这儿?还有哪儿?他还碰了你哪儿?”

他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,他揪出干净中单一遍一遍擦她的嘴唇,犹觉不够,索性将她整个人倒扛上肩头,大步往他房间走,拐过数条回廊,长驱直入进内室,将凌浅丢进洗澡水中,自己掉头就走。不一会儿,桃蕊急匆匆进来,压低声音问:“怎么了,到底怎么回事?”

凌浅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吓傻了,遇见熟悉的人,眼泪才哗哗掉了下来。桃蕊心中其实也乱成一团,她服侍了这小祖宗这些年,哪怕跟人打架也没见他狼狈成这样,一面怕老夫人盘问,一面又担心凌浅招了他什么,只是面上强自按捺,待凌浅洗漱完毕,亲眼见着她进了自己房中方才松一口气。一转身,刚放下的心立刻提了起来,成决就站在不远处,目光迂回在凌浅所在的风景。

桃蕊惊了一惊。

豁仁借口喝醉酒跌了一跤来掩饰自己脸上的伤,只是众人心知肚明,唤云更是难过,凌明春见妹妹回房就躲在被中哭,两相结合,心中立时如惊雷炸了开去。

这虽是成家地界,但保不准那姑爷又有别的心思,凌明春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,托了府外可靠的人为妹妹说亲,指望着能早点将妹妹嫁出这狼潭虎穴之地才好。

桃蕊也刻意不在成决面前提凌浅,他似乎真的被蒙在鼓里,直到有一天他貌似无意地问桃蕊:“姑娘多大了?”

桃蕊笑:“可见真是贵人多忘事,我跟爷一个属相。”

成决点点头:“我娘在你这么大都生了我姐。怎么着,有中意的人?跟爷说,爷帮你去问问。”

桃蕊强笑着:“瞧爷说的,难不成爷厌了桃蕊,想我走?”

“怎会?”他漫不经心地,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,让人绝不会想到他发起火来会是那副模样,“叫什么来着,凌明春是吧?”

桃蕊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成决睁开了眼睛,望一望她,要笑不笑的:“姑娘喜欢的人,是他吧?”

她脸孔褪去最后一点血色,成决终于笑出来了,心满意足的:“这男人最近张罗妹子的婚事,你跟了我这些年,我在想什么,你不会不懂吧。”

五、

临近年关,桃蕊十八岁生日也过了,唤云一家回来过节。凌明春忙到脚不沾地,照顾不上妹妹,只得反复提醒她不要随意走动。当晚有人敲她房门,凌浅在里边问:“谁?”

桃蕊轻声答:“是我。”

她过去开门,站在门口的不是桃蕊。她心中一惊,要想关门已经迟了,成决的力气大到可怕,单用一只手往前一推,她被撞得踉跄倒退数步,倒在床上。桃蕊从外面将门锁上。

他一步步走近她,如一个早有预谋的猎人,走近一只落进陷阱的兽。

她不该大意地忘掉童年那场灾难,而他现在不过是让她再一次明白,所谓的逃离不过是侥幸,命运残酷地将她打回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
成决静静走到她面前,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颊,两样冷冰冰的东西,她的身体早在猎人盯上她的那一刻卸去所有防备,他安静地看着她:“你该懂的,不过早晚而已。”

凌明春从细枝末节处窥见这件可怕的事。凌浅压抑在半夜的哭泣,她迅速而诡异地消瘦,她脖子附近可疑的红痕,她衣服的撕裂痕迹,可真正击垮凌明春的是有一天早起,她俯在床边翻肠搅胃地呕吐。

当凌浅转过头时,她看见她哥哥白如鬼面的表情。

年十五那天,凌明春里里外外置办了好些东西,兄妹俩说了半宿的话,他细细交代自己私房家底藏在哪里,哪些朋友能帮上忙,以及将来出府之后的打算。第二天就是唤云一家离开成府的日子,凌明春早早等在门口,连个征兆都没有,他拿着菜刀冲了出去,干脆利落捅进豁仁胸口,这个简单的汉子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为受辱的妹妹挣回了所谓报应。

唤云立时晕过去,成老夫人受惊病倒,全府上下失去主心骨,最后站出来的是成决,他迅速封锁消息,将凌明春关在府中。当桃蕊哭着跪在凌浅跟前求她帮忙,那一刻她感觉足尖地面都在微微旋转。

在家中乱成一团时,成决却抽空请来大夫为她诊脉,之后明确告诉这个女孩,她并没有怀孕,一切受孕的症状只是因为她焦虑过度引发的肠胃不适。

她的脸苍白如纸。当晚,她见到了不见踪影近半月的成决,他半夜过来见她,他的恶意不似少年锋芒毕露,但仍具备伤人体无完肤的锐利。他幽幽笑:“你不可以用孩子威胁到我,明白吗?”

他都知道,原来他都知道……凌浅崩溃,将手边所有东西向他砸去,他不躲不避,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:“你是疯子,你就是个疯子……”她含泪滑坐到地上,双目无神地望定他,“你到底想怎样……”

成决探身过去,用手背触碰她失温的脸:“我要你爱我。”

“爱你?”她的泪割裂眼中他的影像,有无数个成决朝她点头微笑,“好,我爱你。”

“不,”他的手指轻触她的唇,“不是这样,不是说说就好,要让我感觉到。”

凌浅精疲力竭,茫然问:“怎么感觉到?”

他仍在笑,可他的眼睛不自觉投向了其他地方,跳跃着躲闪她的目光,他轻轻开口:“我怎么知道?”

他将他的言不由衷藏得非常好。

六、

她做尽一切能取悦他的事,她学习一切他欣赏的技能,每做成一件令他微笑的事她就急着确认:“你感觉到了吗?”

他脸上的笑顷刻间荡然无存。

三日之后,凌浅品尝到何谓绝望,走投无路之际,她去求唤云。唤云看着她,面无表情地问:“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吗?”

哥哥拿过的刀被送到她面前,寒光反射入她的眼。她平静地反复求证唤云所提出的条件:“这样就可以放了我哥哥吗?”

成决在刀落下之前破门而入,徒手握住刀刃,连眉都不皱一下从凌浅手中将刀夺走,远远抛开。他的样子十分可怕,额角青筋隐隐,双目充血,用完好的另一只手将凌浅揽在怀中,为她挡去唤云眼中刀光剑影,淡淡道:“姐姐,知道姐夫纳妾的第一天起,我就一直想做凌明春对他做的那件事。”

他语气平静:“我只认你是我姐姐这件事,连王法我都可以抛开不管,如果姐夫让你继续难堪,我确信我会杀了他,不过早晚罢了。”

唤云默然看他许久,无声泪流,婚姻所带给她的不幸,煎熬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。成决见姐姐终于松动,也不管手上血流如注,抱起凌浅,抱她回自己房间床上,翻看她身上所有有可能留下伤疤的地方。

她听到了他对姐姐说的那番话,未必不是肺腑之言,但却在无形之中化解了唤云对凌明春长积的心结,眼中一热,两滴水珠沁出长如墨蝶的睫,重重落在他心间。

成决艰难而缓慢地抬头,迎视着她的脸,忽然笑了,将她轻且柔地揽入自己怀中,这一次,她没有拒绝。

他的吻一个一个落在她头顶发间,轻轻问:“你爱我?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一个吻,“你爱我”。再一个吻,“不要骗我”。

“我没有骗你。”

豁仁原是小家出身,被安排死于一场意外,亲属得到丰厚补偿后便识趣地不再提起,凌明春甘愿领下府中私刑,从此往后服役于唤云跟前。凌浅在这个春天嫁给了成决,凌明春忧心忡忡,反复同妹妹确认:“你爱他,你确定你爱他?”

她点头,不停地点头:“我爱他,我确信我爱他。”

一切重归平静,所有人都仿佛找到平衡点,唯一例外的是桃蕊,有一次她无意地提起:“我在街上看见大小姐和明春,两人在一起,”她费力地同凌浅描述两人的关系,“很不一般。”

起初她并没有往其他方向想,她单纯而热切地希望大小姐能够宽宥明春,明春也能因此得到救赎,只是事情似乎脱离期望,他们同进同出,同行同止,甚至有人撞见凌明春深夜出入唤云香闺。

桃蕊越发不安,距离她离开成府的日子越来越近,很早之前她就跟凌明春规划过未来的生活——他们会成亲,会在距成府近的地方置办一个家,这样凌浅也算有了娘家,日后不受人欺负。

桃蕊的所有恐惧被成决彻底证实,他不是没有歉意,但这歉意与他的亲姐隔得太远:“毕竟她是我的姐姐。”他优雅地朝她欠身,“抱歉。”

绝望如潮水,有将她溺毙的趋势,她拼命喘过一口气:“爷,你答应过我的……”

“我答应过许多人许多事,”他微笑,“如果一一实践,岂不是劳心伤神?”

桃蕊震惊而绝望地凝视这个相处十余年的男人。

七、

自枯槁婚姻生活中解脱的唤云日渐有了神采,身材微丰,竟比从前还要精神许多。

这叫老夫人狠狠松了口气,携手看她,又看跟在她后边沉默的凌明春,忽地笑了,众人见老夫人笑,也跟着相视微笑,大富之家,该有皆有,该受的也受,实在不必将旁人非议看得过分重。

绝望的除了桃蕊,还有凌浅,她将哥哥请到房中,如当初追问她是否爱成决那样,询问哥哥:“你爱她吗?”

她从他的沉默中窥见了他已全然放弃的反抗。

凌浅心中骤痛,眼中见泪,那曾网罩她的绝望原来一直没有放过自己,她已经将她一生当作还债的筹码,为何她的哥哥仍旧无法得到解脱。她控制不住自己低声哀求他:“哥,你爱她吗?”

“桃蕊怎么办?”

凌明春摸了摸她的脸:“我是个男人,爱和不爱不重要。”

凌浅激烈地否决他:“怎么可能不重要,你不爱她,你看见她不会觉得难过吗?你难过的时候不会绝望吗?你要是真爱一个人,你会对她笑,你希望她对你笑,你们两情相悦,你们会非常快乐的。”

凌明春从她的话中察觉了异样,神色一紧,连声音都变了调:“他对你不好?”

凌浅凝视她的哥哥,茫然向他询问一个假设:“如果那年我们走过的不是成家府前,是不是就不用偿我们欠下的恩情……”

成决远远注视这一切,清楚察觉到一股自头顶俯冲的冰冷火焰,它们不动声色地灼烧他四肢百骸,五脏六腑。

凌浅日渐沉默,当她终于意识到她曾试图反抗的命运不曾放过任何人,她,桃蕊,还有哥哥。

在凌明春入赘成府的那一天,桃蕊用一根白绫,将自己吊死在悬梁上。

凌浅察觉异样,当她闯入桃蕊房中所见到的,是她这一辈子所见最恐怖的景象:桃蕊悬于半空,长发及踝无故拂动,误入的风徐徐调转这具已无意识的女体,转向门口泪流满面的凌浅。

她悚然尖叫,成决闻声赶来,一扫屋内情形率先蒙住凌浅眼睛,将她一把抱起。

赶来的奴仆蜂拥而至,他低声命令其中一个:“放热水。”

他解她衣服,将她放入热水中压惊,无论他说什么,她都毫无反应,木然地看着对方摆弄自己的身体。成决额头脊背沁出冷汗,他这一生坏事做尽,王法伦理抛于两边,没有一次让他比眼下还要畏惧,他不畏惧神灵,只畏惧这个女孩不为他所有的心。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嗓音:“没事的,你只是做了个噩梦,醒了就好了,就好了……”

凌浅终于开口,氤氲水汽中她的声音沙哑无比:“你杀了桃蕊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你会杀了我哥哥。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你会的,”她目露惊恐,往后躲避他的触碰,“你会的,你要杀了哥哥,唤云根本不爱他,你们这样做只是想杀了他,你们也会杀我……”

成决心中大恸,在水中大力抱紧凌浅,感觉她紧绷的肌肤渐渐放松,她的声音好似浮动的水荇,诡异地柔软:“你是疯子,你们成家的人都是疯子,你们爱一个人的方式,就是要他死……”

“你说过你爱我的。”

“你信吗?”她眼睛微微转动,看定他骤然紧缩的瞳孔,“谁叫你信?”

八、

她的病越来越重,她常梦到童年时期他推打自己,她梦见他怒发冲冠好像要杀她的样子。成决寸步不离,以便她在梦魇住时立即将她叫醒,可当看清身边的他后,凌浅清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梦魇落入另一个地狱。

这让成决绝望,他无数次想问她:“如果我不是以这种粗暴的方式闯入你的生活,我们彼此是否更加好过?”

他没问,犹豫和后悔并不是他的性格。他不择手段得到了她,他会不择手段让她再爱上自己。

让他在茫茫前程中看到一点希冀的是,她怀孕了。这一次他不会怀疑,哪怕她让他去死,他也会欣然领命。

孕期加重她的病情,她情绪反复,她猜忌多疑,很偶尔她会有难得的好心情,比如午睡醒来,她睡糊涂了,像个小孩子似的歪着头,对身边看书的成决开口:“我要吃鱼。”

时值腊月,就算有鱼也得从城外运进来,但成决想也没多想便命人凿池中厚冰,下人怕冷,缩手缩脚,成决看不下去,夺过冰杵要跳下去,凌浅路过时正巧看见他手中利器。

成决无法形容那一瞬她的表情,仿佛薄雾散去,她窥见了自己为自己预设的结局,她一步步往后退去,声嘶力竭地尖叫,如溺水的人,她惊恐地向成决哀求:“不要杀我……”

人人都说凌浅疯了。而成决明白,她只是被吓坏了。

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老夫人。她希望成决一生顺遂,万事安康,而非为照顾一个疯女人日渐憔悴。

她积极奔走,打听京中待嫁少女,很快有一户门第相当的首肯,只要求对方处置好府中那位姨夫人。

老夫人仅剩的仁慈只对凌浅腹中孩子,在她生产那一天。她将凌浅锁入房中,只派两个稳婆进去照顾:“如果生下是个男孩,我就留下孩子,如果是个女孩,两人都得死。”

成决被人拦在门口,他发狂似的反抗直至最后力不可支跪倒于地,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经脉寸寸断裂,呼应着屋内凌浅痛苦的低吟,死而复生,生而将死。最后他看见闻讯从府外赶来的唤云一起跪在他身边,哀求:“祖母,那让明春进去看看她吧。”

凌明春破门而入,凌浅双眸陡然发亮,拼劲力气催他:“快走,他们要杀你……他们想杀了我们……”

他扑到凌浅床边,一遍遍告诉她:“我没事,我一切都好,没有人想杀我……”

她激烈地摇头:“他们杀了桃蕊。”

“逼死她的人是我。”

凌浅困惑而痛苦地望着他,凌明春艰难地说下去:“我娶唤云,是因为唤云有了我的孩子,我必须娶她,我对不起桃蕊在先,要说害她的人,不是别人,而是我……”

“害死桃蕊的,不是成决,不是唤云,而是我……”

她震惊地看着哥哥。凌明春描述他跟唤云婚后生活,又提及当初桃蕊对凌浅做的事。她神色恍惚,渐渐安静下来,凌明春摸了摸她的脸:“放心,哥哥现在很好,除了担心你……”

凌浅昏昏沉沉,屋外声音嘈杂,如水沸汤煮。她一时仿佛在梦中,一时又被拖回现实,她听见有人失声痛哭,她觉得陌生,因为她从没见过那个男人流泪的情形,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,对成决来说,流血永远比流泪更容易。

但现在他跪在老夫人跟前,哀求她放凌浅一条生路:“祖母,我求您了……”

“从小到大,我要什么,您就给我什么,为什么偏偏她就不可以?”他满脸是泪,哀哀泣求,“您就当她一盆花,一株草,您成全孙儿,您把她赏给我吧,您给我成吗?以后这辈子,我什么都不跟您要了。”

老夫人潸潸泪落,终于放手。

成决拔足狂奔撞入房中,他看见同样泪流满面的凌浅。他狼狈地扑到她床边,他心肺俱裂,他的所有痛苦悲哀绝望恐惧凝于他的双眼,他淌下的每一滴泪都藏着一个凌浅。

他痛笑着:“差一点……”

凌浅伸手抚去他脸上的泪,他重重一怔,良久,才以手心触碰她停在自己脸上的手背,以一种怕惊到她的语气低声道:“这一次,你爱上了我,对吗?”

她轻而又轻地点头。

“不骗我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赞赏

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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